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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月》:兴平籍女作家的最新力作登中国作家网

06-20

《婉月》:兴平籍女作家的最新力作登中国作家网

(一)

暮色渐漫,夜轻轻地,像在空中浸洇了墨汁。今晚,我很期待月辉泼洒的莅临。起身推开窗棂,月下的一切是那么清俊沉静,白天的车水马龙,红尘滚滚遁迹得无影无踪。似乎真的有约,房间被映得更亮了!我瞭见点点星宿,明灭变化;月光皎洁,如水倾泻。偶有风吹过,楼下花草树木的影子东摇西摆,响声窸窸窣窣。好一个“花光月影宜相照”,这些无比熟稔的投影,层层叠叠,阒然恬适。安静的夜,安静的空间,安静的心情。我在喧嚣的记忆里穿行,寻找系于心中的章节……

(二)

她。碎步款款,婀娜纤腰,甩水袖,搭肩,转身,再转身。月白色的衣裙绣有小朵黄色的雏菊,头发随意地挽了一个松松的髻,斜插一只淡紫色簪花,略施粉黛,朱唇不点及红,颦笑间,眼神顾盼流连散发出一种不言的光辉,仿佛那灵韵也溢了出来,花容月貌也抵不过如此。戏,当然是戏。而她,扮演戏中人。一低眉的娇羞,一回首的温柔,浅笑羞顾的崔莺莺,倾情演绎着一场才子佳人,如花美眷的痴情绝恋。彼时,静悬中天的盈月,照着舞台,照着她娇美袅袅的身段,随着丝竹管弦的妙至毫巅,飘逸纤细的身姿渐近,衣香鬓影犹如彩蝶翩跹。彼时,灯影憧憧,戏台上的鼓点渐起,清脆地锣声开场,她轻启朱唇,第一声珠圆玉润的黄鹂清音,第二声拖腔细若游丝地愔愔传来,直入观众的耳膜和内心。弦乐始于散起,伴着奚琴的沉音,翻身旋舞的表演,娇滴滴的女儿态,一招一式艳了众目,迷了看客,痴了岁月……戏台上精灵一般的妙人儿,美得让人心猿意马。婉月——这个女人,准确该称她为姑娘,就是为戏曲诞生的!她的名字读起来动听悦耳,带有婉转的余韵。昔年,彼时。花旦婉月,正值芳龄,就是如此活跃在戏台上的角儿。

(三)

早年闭塞,贫穷的乡村,热闹的场景少之又少,即便有,也是像夜里的烟花一样转瞬即逝。每逢庙会唱几天大戏,村民们热情高涨地积极提供檩条、木板,临时搭建戏台。演出那晚,十里八乡的人都会赶来。演员在戏台上咿咿呀呀大声吼唱着秦腔,梆子、板胡、大锣等乐器的伴奏冲入云霄,大人们拿着小凳子坐在台下,专心致志谛听着欣赏着,小孩子都听不懂,毛手毛脚的我和伙伴们揭起用竹簚席子拼接的围栏,偷窥后台那些漂亮的戏衣、凤冠霞帔、武生的刀剑,演员们擦粉涂脸、描眉上妆,在我眼里都是十分稀奇的。我扒开围栏,悄悄把头从缝隙探进去,不料与准备化妆的一个漂亮女演员近距离“怼了脸”,吓得我立刻把头缩退回去,由于瞬间用力过猛,簚席粗糙的边缘划伤了我的脸,烧辣辣地疼。“来,进来,这小娃你进来吧!”她温柔又热情地叫住了我。我低着头胆怯地绕进了后台,站在门口不敢近前。她说:“哎呀!咋把脸划破了?”然后急忙取出药箱,用酒精棉球轻轻地帮我消毒,她身上隐隐的香气很好闻,像是雪花膏又像是香皂的味道,让我一时间忘记了伤口的蛰疼。“婉月!弄啥着呢?赶紧准备!”“哦,知道咧!”她眉眼弯弯地朝我笑笑,转身坐在镜子旁,熟练地敷上白粉,涂腮红,蘸少许红油彩在脸上勾画出眼影和鼻影的轮廓,整个复杂的流程,在她灵巧的双手操作下,显得娴熟极了。然后来了两位年长的演员帮她贴鬓、包头、戴头面……我都看得入迷了!最美的旦角!从哪个角度看都近乎完美!“……后台忙得很,也乱,让这娃出去吧!”其中一位演员催促道。我识趣地给美艳绝伦的婉月摆摆手,她也点头示意我离开。婉月,一个好听的名字,就像她的人一样好看。我记住了她的名,她的人。

(四)

婉月上台表演的是《拾玉镯》。这出戏,以动作表演为主,演员着力刻划剧中角色——中国古代民间少女聪明伶俐、天真无邪、纯洁烂漫、活泼可爱的舞台艺术形象,孙玉姣正是这一典型,做女红、针黹、放鸡娃、喂鸡、撵鸡等一连串舞蹈表情动作中,把一个青春少女热爱劳动的性格,刻划得活灵活现、淋漓尽致。在门前偶遇英俊少年傅朋时,她那蕴藏在心底的炽烈的青春火焰,虽是无法按捺,恪受封建礼教约束,又不得不以少女的羞涩,来克制自己对未来爱情生活的追求和向往。

随着二胡急促的弦声,婉月的纤纤秀指反反复复缠绕着手帕,矛盾踌躇,经过反复思考与理智和感情的激烈斗争,佯装丢下手帕——忐忑不安地遮挡——弯腰迅速捡起那只被傅朋故意丢在地上的玉镯,婉月将紧张和羞赧等一系列的心理活动,表现得惟妙惟肖,此刻,台上的婉月就是孙玉姣!我用小手托着脸,聚精会神地圪蹴在戏台下边,眼睛不眨紧盯着台上的婉月,似懂非懂地听着戏文。我看得身临其境,随着剧情的发展,我为戏中的她紧张、担忧,又为她害羞、开心,在沉迷中我似乎又保持一丝灵醒,认为戏台上古典化巧笑倩兮的她,定是能看见我的。以前,看戏时候,我到处玩,待等戏曲散场后人潮涌动,爷爷就驼着背站起来,眯着眼睛四处张望着找寻我,而我也总是能很快发现他,然后挤过去帮爷爷拿着凳子走出人群,他拉着我的小手,边往回走,边教我唱几句秦腔,我根本就不爱听,更谈不上学唱了。然而,就是因为婉月,我喜欢上了戏曲,少年时代的耳朵听惯了淳美的曲调,迹近于天真快活,乐趣是来自心里的熨贴。我喜欢听美妙的戏文和曲调,曲曲动人心魄,与戏中的人物共情神伤,从词作中真切感觉到穿越时空的深情与哀婉——“行过处,辨不出紫陌红尘”“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七月七夕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五)

村里的古庙会在农历二月初七,我就像盼望过新年一样期待着,因为这个时候,我才有可能再度遇见心心念念的偶像婉月。她是的确不知在某个小乡村有我这个“小戏迷”,剧团每年演出很多场,走州过县辗转去过许多地方。当年后台的寥寥几语,她肯定早已忘记那件小事,当然也不会记得我是谁。婉月,却是我熟悉的人,期盼的人。我,一直都没有等到她的到来。我把渺茫的希望寄托在收听广播上的折子戏,但从未听到报出她的名字。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以来,随着电视、计算机、网络的普及和多元文化的冲击,生活的丰富性、娱乐形式的多样性,令传统戏曲文化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无奈进入了低谷期。大小剧院“门前冷落车马稀”,包括国粹京剧等剧种,风光不再,剧团经营状况举步维艰,戏曲走向衰落,很多戏班子都解散了。村里好些年轻人也外出打工,秦腔的受众人群也越来越少,不同时代的人有不一样的娱乐方式,相比于戏曲来说,年轻人倒是非常喜欢听歌,随后很多年老家村上都没有再请过剧团。我时常在溶溶的月夜,默想惦念起戏台上绽放芳华的大姐姐。婉月,她还唱戏吗?婉月,她嫁人了吗?婉月,她在哪里呢?………………

(六)

这些年,我看过许多戏,对演员的印象很零碎,容貌模糊不清,神韵无心欣赏。有这种感受的人——肯定是心有千千结。我承认,自己的表达是感性的,这些情绪当然很自我,很偏颇,不过,我认为就是这样,无须遮捂。我更承认自己是有些孤陋寡闻。去年夏日傍晚,文友约我到甘肃一个“慢生活”的小山城去采风。下了车,就听见远处音响传来秦腔《虎口缘》的唱段。经文友介绍,我才知晓,秦腔并非陕西独有的戏种,甘肃、宁夏乃至青海和新疆各省都有专业秦腔剧团。

(七)

沿着一条青石板铺设的窄径,盘桓地走到了当地灯火璀璨的夜市。它与每一个城市的夜间没有什么两样,是县城晚上最明亮的地方,这里充斥着烟火气、食物的香气和人潮涌动的乐趣;市场区域皆为烧烤摊所占据,摊贩,吃客嘈杂不绝于耳,人声鼎沸,却又很动听。我不由感叹:生活的镜像如此写实丰满!友人说,夜市的热闹是夜晚的白天,是月亮的太阳。随着她的话语,我抬起头,望向天空,一轮清澈皎洁的明月静悬,恰如往昔年少时的月圆。我俩沿着小吃摊,一家家的搜罗着美食。

“烤鱼!烤鱼!味道鲜美的烤鱼!”我听见几声清脆悦耳的吆喝有别于其他家的揽客声,随音寻去,发现一位妇女用网兜把鱼罩住,再用大木棒将鱼打昏失去知觉,趁势用铁刷子使劲刮着鱼鳞,鱼的尾巴上下翻腾做着垂死的挣扎。她那浓密油亮的秀发,用廉价的塑料发夹漫不经心地髻在一起,额前有几绺短发总是挡住她的视线,宰鱼的女人下意识地用胳膊肘不停地往上蹭撩,许是要“征服”手中光滑的鱼,那高翘鼻梁下的丰唇有力地紧抿着,她抬起头来,很精准地把宰好的鱼往水桶一扔,整个过程流畅极了。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灵活地睃逻着往来走动觅食的客人,我猛地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取下眼镜,擦干净镜片,又努力睁大眼睛,想仔细辨认眼前这个宰鱼的女人———纤细的双手,沾满被刮下的鱼鳞,长年的辛劳,给她眼角留下细细的印迹,被汗水浸湿的鬓发湿贴在脸上,看起来很疲惫,但是两眼却非常有神采,岁月的风霜在她脸上刻下的纹路,却掩饰不住她眉清目秀曾经的美丽。好熟悉的一张俏脸!我的心隐隐作痛,眼前雾蒙蒙地,鼻子发酸……突然胸闷,有点透不过气来,脚步踏空,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台阶上。“呀!小心点,地上有水太滑了!”友人赶忙搀扶着我的胳膊。

(八)

我,迈不开腿,挪不开步,控制不了自己的失态,也无心在夜市上再选择别的美食摊位,笃定今晚就在这儿吃!我是过敏体质,水产海鲜是忌口的,已顾不了那么多,我冲动地对友人说:“咱就在这家吃烤鱼。”“来来来!要吃就给咱这坐!”烤鱼摊前的中年男人面孔黧黑,质朴热情地招呼着,一排白牙齿扇贝似的闪着光。我径直走向那张矮桌,主要是那块临近婉月的操作区。友人抱怨:“桌凳矮,坐着不舒服,换一张高桌子吧。”我默声不应答,朋友看见我的神情,禁言不再发表意见。看着婉月低头忙碌的身影,宰鱼开膛破肚的流程,一气呵成极其果决熟练,她的围裙被血水和腥气溅渗。这是曾经对镜贴花黄,描眉打胭脂的那双巧手么?这是曾经穿着珮衫霓裳,风光无限的婉月么?我百感交集,想上前搭讪,又怕干扰她的操作;可转念一想,若是不想认,此次“离别”就不知何时再见了。“嗨!你好!你生意咋样?这鱼是自家养的?”我有一句没一句搭话题聊着。“还行。鱼是买的。”她惜字如金,柔柔地回答了六个字。我用心观察她的表情,想捕捉出一丝一毫的信息,亦或者希望她能刹那间眼前一亮,认出我。但,没有。我已步入中年,少女时代的青葱模样距今是变化很大的。自己闲时翻看一年年的照片,会时常感慨喟叹:岁月不饶人啊!何况,婉月与少时的我,仅有一面之缘,怎会记起?

(九)

生活中,我性格内敛,与人交往并不习惯主动张扬。在这个蝉噪蛙鸣的夏夜,在月光如水千里之外的山城,在熙熙攘攘夜市的小摊点,面对婉月,我有满腹的千言万语,想诉述却不知如何起头。索性直接说:“我是从陕西来的,小时候看过你演戏。”话音未落,蹲着舀水的婉月,倏地起身,一个箭步跃到餐桌旁,“哎呀!你真的认得我?你知道我叫啥不?”局促地用围裙擦着那双沾满污渍的手。“呵呵,当然知道,你叫婉月。”“那你——那你——咋到这来咧?”我明显听出来婉月语无伦次的激动。“在这逛呢!”………………

在简单交谈中,她这些年的经历我略知点滴。当年剧团解散后,她怀揣着不安定的心,奔赴远方。去深圳走穴,穿着港派服装,学唱流行歌,跳霹雳舞,在餐厅酒吧驻唱;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诱惑很多,跟着末流的经纪人灌制了两辑粤语歌曲磁带,名不见经传的歌手,靠盲目想打天下占领市场,简直就是肥皂泡般的幻想。(此间发生的很多事情,婉月一语带过,我猜那是一段她不愿提及虐心的往事吧!)后来,她遇见了这个憨厚的山城男人,丈夫文化程度不高,但为人诚恳和善,他对婉月很好,前些年两人经营小餐馆,虽是起早贪黑的苦累,经济收入倒能自给自足,在小县城也算属中等家庭,婚后有一双儿女,儿子大学毕业考上公务员也成了家,小女儿喜欢唱戏唱歌,有着极高的天赋,在本市的剧团学戏已有三年,延续着母亲对秦腔的热爱,亦常有登台表演的机会。十年故事,十年风尘,十年足迹。三十年了!那如花美眷、那似水流年,那辉煌的角儿,在妙龄正好时洗净铅华,过着庸庸凡夫俗妇的平淡生活,能做到直面艰苦且欢颜以待是多么难能可贵。婉月与我就这样毫无禁忌地畅聊着,手里的活计一直未停,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我兴奋地共情共话,滔滔不绝。古人曰:他乡遇故知乃属人生三大喜事之一,确系如此欢喜。旁边吃意正浓的友人插不上嘴,揶揄逗乐:“我美美吃,你好好谝,都是嘴不停,好着好着!” 言欢的快意,就这样无知无觉从感官上缩短了时间,让人切身体悟到美好和快乐稍纵即逝。婉月家的烧烤摊生意红火,我不能久坐占位儿,就依依难舍与她告别。哦!感恩上天安排美好的相遇。所有的相逢,都是因缘使然,恰好注定相见。

(十)

我在小县逗留了三天,“慢城”犹如一个久居陋巷的隐者,无欲无求地固守本分,清净静默,我心中的那个肤白貌美的婉月,一如她居住的这座城的气质一样,低调又很是坦然。临行前晚,我又去了婉月的烧烤摊。她瞧见我后,麻利地解开围裙,把丈夫叫在旁侧悄悄耳语,丈夫假意嗔怪地在婉月脊背轻拍了一把,然后礼貌地朝向我们点点头。婉月很自然地拉住我的手:“你来得真巧,我那口子的兄嫂帮忙张罗着,我陪你们在周围转转吧!”好!走走,聊聊。小街尽头的拐角,有一间霓虹闪烁的KTV,朋友兴致颇高提议进去嗨歌,我瞅瞅婉月,她爽快地答应了。我这人对文字稍有点敏感,对音乐简直就是门外汉,朋友知我五音不全,便邀婉月唱首歌。她说:“我还是唱几段戏吧!”嗬!久违的唱腔,端雅的情态婉兮清扬,一声声高低哩转的曲调,直透躯体灵魂,那种酣畅淋漓的耳福无法言说。我佩服这个为戏台而生的女子,演唱秦腔已经不仅仅是一场艺术的表达,更是对心灵的拷问与寻知。每一折戏的演唱她都能深融其中,动情之处潸然泪下。婉月的倾情不单是出于对剧情的投入,更多的是对秦腔刻在骨子里的痴恋和迫于戏曲现状凄婉的不舍。

婉月对我讲:在南方那几年,一有闲暇,她总喜欢去戏装市场逛逛,看到戏装,心里是暖的,就控制不住地想触摸,想亲近它们。她有一个愿望,就是很想恢复组建个小剧团,但因困难重重就搁浅了。说到这,她平静如水的眼眸泛起明亮炽热的光。“等姑娘学业有成,我和她爸不再摆摊子了,就有闲空,叫上几个能玩一块的姐妹,我虽不大唱戏了,但所幸底蕴还在,有机会一定要恢复戏班子。”这份执着的理想,仿若婉月心口上的一枚朱砂痣,坚定的如同信仰,让我忍不住有些动容了。我默默地祝福:只愿这份未来的展望,在等待老去的时光中能达成夙愿。

(十一)

清风明月下,曲终人散。三天的小县城之行,就这样与匆忙和不舍间画上了句号,但那份实实在在的快乐却是要长留于心了。至于那座山城,我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匆匆过客,带不走它的一片云彩,无论如何,这次美好的重逢,是微泛涟漪的池水,在我的心中漾起了波纹,较之于前是不一样了,记忆的影像中又将珍藏起崭新美好的延伸……入夜,万籁俱寂。我悠悠地掩上窗扉,收起桌案上写满文字的纸笺。耳畔回旋的秀音渐渐已远,遥空望见隔云穿渡的光亮,依旧是那轮皓洁明媚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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