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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雕匠人的离乡与归途:一生只做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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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雕匠人的离乡与归途:一生只做一件事

2018年2月20日,徐明安正在木板上雕刻牡丹花。摄影/新京报记者 赵蕾

狗年正月初五,安徽省合肥市三河古镇迎来开春的第一场雨。雨水洗刷着三河老街屋檐鳞次栉比的灰瓦,水珠从瓦片末端垂直落下,在高低不平的青石板路上溅起一片水花。街上的人三三两两站在屋檐下躲雨,抬头便望见房梁上“仙子乘云驾鹤”的木雕。

沿路穿过两条街道,便来到“庐州木雕非遗传人”徐明安的工作室,一间200多平米的毛坯厂房。一进门,干燥的木头味扑鼻而来,水泥地凹陷处散落着一层扫不起的木屑。

屋内的案子(桌)上,榔头、钢尺、圆凿等凌乱摆着。另一头,一块长一米、宽一尺的暗红色木块表面,一副“三仙戏童子”的木雕初步成型。

今年50岁的徐明安自13岁起学艺,跟着祖父雕花,此后二十多年,凭着“靠手艺混饭吃”的想法,他走南闯北,见证着传统手工艺的兴衰。

10年前,大城市的机械化逐步代替手工制作,徐明安的思想也从“为别人打工”转变到“将手艺传承”。他带着眷恋回到三河,接手古祠堂古建筑的修复工作。

他说,在外漂泊的那些年,最初的记忆时刻牵引着他:小时候,祖父总说,人这一生,能做好一件事足矣。这就是他现在的目标。

“修一副麻将8块钱”

1983年,徐明安15岁,刚上初中。这一年,65岁的祖父刚迎来事业第二春。

祖父幼年跟随皇宫里逃难的木匠学习手艺,二十岁出头已是三河地区有名的木雕艺人。然而,文革的到来,让祖父一度丢掉30多种雕刻工具,十几年没敢再碰木雕。

文革结束后多年,祖父摸不清政策,只能“铤而走险”偷偷接活。每天晚上,有人将裹着几层布的磨损麻将送来,祖父在煤油灯下摆开,用圆凿将原先的字挖深,描清色彩,再晾干。

徐明安记得,那个年代,一副竹制或骨头的新麻将要卖30元左右,修一副只要8元,更多人乐意把麻将送到徐家,“那时候,8元相当于近半个月的工资,自然修得起劲。”

每天晚上,徐明安在煤油灯下写完作业,就帮祖父一起修麻将。

平日,祖父帮人做宗谱、牌位、为家具雕花,徐明安喜欢安静地站在旁边看,随手递一把木尺、铅笔,再听祖父传授几句要领。渐渐地,他在纸上临摹花草鱼虫的图案,再拿木头练手。

1988年,徐明安初中毕业,赶上安徽省建筑公司招木工,在祖父的鼓励下,他放弃学业,应聘为合同工。

两年不到,徐明安升为项目组班长,一个月最多拿300元工资,“都不知道怎么花”。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城市里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越建越多,对木工的需求也在逐渐减少,徐明安的工作转为刷白墙、搅拌水泥,他萌生退意。1991年,施工队内突发安全生产事故,一位工友的意外去世刺激他打破“铁饭碗”的束缚,转身投入到新行业。

“终究还是个手艺人”

“年轻时,认定手艺是为生存服务的,哪里认可度高、给的钱多,就去哪儿干。”徐明安思想单纯、目的明确,就是奔着钱去。他很快在合肥市内的家具厂找到雕花的活。

他雕的仙子图案、牡丹、菊花花型受到客户的喜爱,各地的订单纷至沓来,“等我做家具的单子一下就排到五个月以后,外地的客户也愿意等”。

在市场经济的萌芽中,尝到甜头的徐明安曾东拼西凑借了23万租下厂房,准备带着几个徒弟大干一场。然而,1994年,几个客户卷钱跑路,他破产了,不得不背着17万的债务随着亲戚去了西安,几个月后转而南下至广东省中山市。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中山市小榄镇的红木家具厂如雨后春笋般从地上冒了出来,徐明安带着媳妇和弟弟住进了厂里。徐明安眼里,广东是改革开放的前沿,又是讲究风水和传统的地方。

“广东人重视民俗,凡事要讨个好彩头,雕花最喜欢龙凤、麒麟、锦鲤等动物图案,寓意吉祥如意、财运滚滚、前程似锦……”只要说起雕刻,徐明安的话匣子便会打开。

他没有像其他南下的年轻人一样享受新潮的生活,而是埋头雕刻。还债的压力让他几乎不敢离开厂房的操作间。

订单积压,厂里负责人连夜打电话催促,徐明安有阵子一听到手机响就紧张得不敢接电话。

早上8点,他就坐到案子前,14个小时几乎一动不动。为了将牡丹的花瓣画得更大、将龙的鳞片刻得更密,他一个月总有七八天在熬通宵。

他喜欢被认可的感觉,也因此练就了娴熟的技艺。一次,三家挨着的家具厂分别请湖州、东阳的木雕师傅和他给三家新建的别墅雕一对门神。三人同时开工,最后户主认为徐明安雕得最生动,当场给了800元红包。说起这段经历,他总会抿嘴笑一阵。

他也学着设计新的图案,比如“八仙斗酒”。吕洞宾是道士,性格稳重,表情要不怒自威;铁拐李是瘸子,喜形于色,喝醉了想必是随性大笑。

只是现实的冲击比想象中来得快。产业升级中,机械化生产不可避免地逐渐代替手工制造,家具雕花机、木工雕刻机等工具的生产运用加速了人力的淘汰。

徐明安早有预感,手艺活无法适应大批量的生产需求,大众的兴趣点也从雕花的精美转向了家具样式的翻新。

“而我终究还是个手艺人,不喜欢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产品。”徐明安不愿妥协。他怀念起家乡一排排白墙灰瓦的老房子,有匾额、宗谱的古建筑,最终选择归来。

徐明安常用的30多种木雕工具。

“我这辈子,就做木雕了”

徐明安祖父去世前,曾交代遗愿,希望家里每代都有人继承木雕手艺。

徐明安没忘,却又不敢时常想起。到底怎样才算传承手艺,他说不上来。

三河镇的生活惬意且节奏缓慢。2007年,他回到这里,从每天焦虑的赶工中解放出来。

赶上2008年北京举办奥运会,开幕式上的中国传统文化精髓展示和相关文化活动,将继承和发扬文化传统的话题推到公众视野。

伴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升,传统文化热只增不减,修复古建筑、重新开发景区资源的议案屡屡被提起。徐明安心想,是时候更上一层楼了。

他带着弟弟和小叔等10人成立了徐明安木雕工作室,并宣布,不再接受家具等小物件的木雕,以修复、重建古祠堂古建筑为主。

“徽派古建筑散落在安徽各地,光是肥东县的古祠堂就有100多个,这是能干一辈子的活儿。”徐明安每年承接一两个祠堂的修复工作,再配合政府建几处景观,他心满意足。

2014年,肥东县梁氏祠堂75岁的族长找到三河来,称梁氏5万多后代凑了一千万,就想找个人把建于乾隆甲子年间的祠堂修成记忆中的模样,“我要纯手工的东西,不然可不给一分钱。”

徐明安了解这所五开间三进祠堂的尺寸后,精细安排每一个木块的榫卯结构。为了尽可能贴近原貌,他还闭门半个月,给大门左右两侧的房梁上刻了一对木狮。

族长验收时,看到这对有着狗尾的狮子,激动地拉着徐明安说,“咱们徽派木雕的狮子都是以狗为原型,很难雕得像,你这是古董啊。”

徐明安心里暗自庆幸,三十年间没丢过手艺,顿悟修炼技能的秘诀在做事的过程中。

“如果你想象端午节舞龙的画面,用心体会、感受这条龙的律动,你能掌握手中的线从起点到收,这中间轨迹、力度的变化,流畅且一气呵成,它肯定就灵动了,这个过程多美妙。”徐明安话音刚落,下意识地拿起毛笔在木板上画龙。

2014年,徐明安的手艺“庐州木雕”被评上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修复祠堂时,他忽然理解了祖父时常念叨的传承。“人在制物的过程中,总是要把自己和自己的手艺融到里头去,在前人的基础上,留下一点新的痕迹,这样才不枉在世上走一遭。”

他准备再干十年二十年,直到握不住笔为止,“我这辈子,就做木雕了。”

■ 同题问答

新京报:用一个词来总结2017年,为什么?

徐明安:2017年是我最忙碌的一年。因为去年的工程最多,工作量最大。

新京报:过去一年家乡最大改变是什么?

徐明安:我们三河成功申办了5A景区,人流量和知名度都增加了很多。

新京报:2018年有什么愿望和规划?

徐明安:希望2018年的工作量更大,把业务做得更大更广。

新京报:你最关心的社会问题是什么?希望怎么改变?

徐明安:希望政府对非遗或做手艺这块的关注度更多,希望社会更广泛地接纳我们。

采写/新京报记者 赵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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