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就知道茶。当我还不知晓陆羽为何方圣人、亦不知《红楼梦》里的妙玉烹茶有多妙时,我就先对茶有了认知。那要归功于我有一位喜爱喝茶的外公。
外公是地道的潮州人,钟爱潮州凤凰茶。记忆中,每日午后,大约三点时分,外公就开始摆弄他的工夫茶具。纯白色的圆茶盘,搭配一同款式样颜色的茶瓯,与三只大小一致的白瓷小茶杯。烹水工具则是一套底部已烧得布满焦黑丝的黄铜小壶以及黄铜煤油炉。
潮州工夫茶。资料图片
当小铜壶中的水在煤油炉上“滋滋”作响时,外公就会不急不缓地端起壶柄,往茶瓯与三只小茶杯注水,再重新将壶放在炉火上。打开壁柜,从中取出一银色圆柱状茶罐。茶罐雕龙刻凤,虽有些发黑,却不乏典雅精致。将茶瓯中的热水倒掉后,他从银罐中小心翼翼地捏出一小撮茶叶,置入茶瓯里。茶叶是卷着的,小麻花细条状,它又是乌黑的,黑得跟炭一样。
年幼的我惊奇地盯着这黑色的“小麻花”,心想:这冲出来的水,难道是黑色的,带着炭的味道?炉火上小铜壶里的水蒸气顶着壶盖“突突”再次像要冲出时,外公又端起壶柄往盖瓯中一个点注水,茶叶立刻泛起一层细密的白色泡沫,随之而至的是一股淡淡的清香。
外公用指尖捏着茶瓯盖子,轻轻将茶叶上那层白色泡沫推向一边后,端起茶瓯绕圈挨个往茶杯倒出茶汤,再用杯中茶汤挨个洗一洗倒出后,再次往茶瓯注水。这一次,没有再出现白色泡沫,香味却更加浓郁了。白瓷杯将杯中茶汤的明黄映衬得更加亮眼。原来,黑色小麻花般的茶叶,冲泡出来的是如此色泽明艳、香味氤氲的茶汤!
“真好闻!”我由衷地在内心感叹。用嘴对着杯中的热气吹了吹,啜了一小口,有点涩。我皱皱眉,又再次啜一小口,涩味不再,甘中带香,一种莫名的饱和感在口腔散开,直入喉腔,最终在胸腔处久久弥漫。
外公还有一把潮州手拉朱泥壶。这把壶,平时都安静地躺在衣柜中那个带着锁的抽屉里。第一次见到那把传说中的外公的珍藏,是在外公的亲妹妹、我的姥姑与外公相聚之时。
那天,外公很激动,从来寡言少语的他,脸泛红光,从抽屉里拿出了这把壶。壶的外面用细密的软丝网捆绑着,像穿着一身软胄铠甲。透过铁丝之间的空隙,依然可见壶的红润光泽。壶小身扁却饱满非常,精巧可人。那壶冲出的茶的汤色与香味,比白瓷盖瓯更胜一筹,姥姑一杯接连一杯,连声称赞“好茶,好喝”!外公用这个壶冲茶时更费工夫,手有些许微抖。也不知是否茶烟萦绕的缘故,他的眼睛蒙着一层薄雾,姥姑的眼睛也蒙着一层薄雾。
之后,外公在经常去晨练的公园大门口的地摊上,给我带回一套那个年代最受潮汕孩童喜爱的工夫迷你茶具:一套缩小版的白瓷茶具。4寸大小的圆形茶盘,三只指尖大小的迷你茶杯,一个手拉壶造型的茶壶,与一套迷你冲水炉具。白瓷上深蓝色的山水风光,将瓷的白映衬得更白。我很欣喜,每天在外公冲泡工夫茶时,也将迷你茶具摆在一旁捣鼓,把外公已冲好的茶汤置入其中,玩起“工夫茶道”。
因为外公,我与茶从此结缘。长大后,我爱从网上搜罗各式古风特色的茶具来冲泡凤凰茶。粗陶的、紫砂的、白瓷的……隔段时间便更换一款。前不久,机缘巧合,与广东省工艺美术大师、潮州手拉朱泥壶大师吴锦全结识。他告诉我,一把壶只能匹配一款茶。“壶与茶,都有灵性,凡有灵性的,对灵魂都是专注。”每一款茶,在与其配壶达成默契后,茶的独特香味便会沁入壶的每一寸朱泥间隙之中,入主成为壶之魂。朱泥壶久经匹配茶叶的滋润,色泽会更加锃亮饱满;茶在其匹配的壶冲泡出来的茶汤,香味会更加丰润,口感会益发细腻丝滑。因此,他专门设计了不同款式的手拉朱泥壶,只为了能够让壶与茶的契合度更高。
对茶有了更深层的认识后,我开始翻阅与凤凰茶相关的各类书籍,拜读了潮州茶道专家王维毅老师的作品《闻道凤凰茶》。在这本书里,学到了各种不同茶类的产地、形状、香味、冲泡方法,亦明白茶与道之间的关系。更让我觉得趣味横生的,是那一个个色彩浓重的传奇故事所赋予的茶名:乌龙、八仙、雷扣柴、棕蓑挟……茶因传奇而神秘,故事因茶而更传奇。书中还提及,因茶叶中含多种对人体有益的元素,造就茶之养生祛病功效。因此,在有“美食之城”称号的潮州,人们还将凤凰茶制作成各式美味菜肴。
说到这种美味菜肴,又让我忆起有关“茶事”。
我小时候喝过的第一杯奶茶,就是外公用凤凰茶为我冲泡的“工夫奶茶”。儿时的我不爱喝牛奶,外公为了哄我,知道我爱喝茶,便将冲泡好的凤凰茶汤倒入冲好的牛奶杯中给我饮用,那味,至今仍难以忘却。后来在外喝的奶茶,都是以红茶作为茶底成分,不成想在几年前,也有了用潮茶入茶底的奶茶——鸭屎香奶茶、蜜兰香奶茶。凤凰奶茶的问世,受到潮州大众的喜爱,爱喝茶的、不爱喝茶的,都能喜欢上这款口感细腻香滑的潮州奶茶。我亦试过那个味,与当年冲泡的亦有七八分像,或者,不像的那几分,是由于冲泡之人不一样了。
上中学时,我又喜欢上了茶叶蛋,经常到学校附近一家水果汁摊购买。记得煮茶叶蛋的大铁锅常年散发着热气腾腾的香气,是凤凰茶叶与鸡蛋所散发出的特别滋味。“阿姨,来两个茶叶蛋!”“好嘞!”只见她掀开那大生铁锅盖,用大铁勺捞起两个还沾着茶叶的酱褐色茶叶蛋,盛于银色小铁圆盘中。茶叶蛋已被烹煮得蛋壳裂了几道口子,壳上斑斑点点尽是茶渣卤色。凑前一闻,茶香味浓。将蛋壳剥落后,里边的鸡蛋呈现出比卤蛋稍淡的褐色,香味却比卤蛋更加浓郁。轻咬一口,蛋白弹滑厚实,蛋黄软绵回甘,茶与蛋融合得恰到好处。
日前,驾车去了一趟凤凰茶的产地——凤凰山,一行人来到位于某座茶山上的一间古朴的茶舍。茶舍旁边是一片青葱翠绿的凤凰茶树,我们品尝了以凤凰茶入菜的茶香烤鸡、茶叶太极羹、茶香焗虾、琉璃蜜兰茶冻……鸡肉的香脆、大虾的爽弹、羹汤的浓郁、茶冻的清甜,配以高山泉水冲泡在雅致的手拉朱泥壶中所冲出的凤凰茶汤,既解了腻,又回了甘。
忽然,茶舍中响起了《高山流水》的古琴曲,应和窗外婉转的几声鸟鸣。想必,雅乐惊醒了茶树隔着旧年的残梦,也勾起了我对茶事的诸多回忆。而这些回忆,都藏在了那一杯茶香萦绕的凤凰茶汤里。
【文】陈小丹
【作者】
【来源】 南方报业传媒集团南方+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