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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白糖的茉莉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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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白糖的茉莉花茶

我儿时坝上的庄户人家,家中必须备有茶,喝的人却很少。茶在他们眼里和好酒一样,是留待客人的物事。茶叶的种类出奇统一:茉莉花茶,就是长方形塑料袋压制,价钱不超过2元的那种。

相较其它茶叶,茉莉花茶香味浓。你甭管是它本身的香气亦或是加了什么香精佐料,乡亲们要的是味儿,至于茶叶的质量、对身体的利弊,不在他们考虑范围内。在生活清苦的农村,价格是硬道理,天天土里刨食的农人觉着能下地干活身体便是好,能吃能睡日子便是美,能省下块儿八毛的便是额外赚来的。

乡亲们买此种茉莉花茶还有一个原因:包装袋上印着“北京”二字。他们可不懂茉莉花茶是产自福建还是其他什么地方,只要袋子上有京城的印记,那么它就是首都人民认可的东西,首都人民都认可了,那它就是好东西。你县城、市区的人还别看不起,咋啦?你比京城还大?你比京城还牛?

当时的乡下人不知该说是淳朴或是好骗,他们由村里小卖部、县城地摊上买来的茉莉花茶,基本全是冒牌假货,虽然包装袋上写着生产厂家在北京,可喝起来和城里商场买来的味道有着明显的差别,乡亲们不管那个,面上光亮就行。

劣质的茉莉花茶,闻着香、尝着涩、喝着苦,聪明的乡亲们为了化解尴尬,冲泡茉莉花茶时皆放白糖。甜味是霸道的东西,一把糖化在水中,苦涩变得柔软,味蕾全力以赴也不能辨明其中真味,无奈之下妥协,就像对命运低头的老一辈儿农民。

正是由于有了白糖的加入,茉莉花茶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待客之物,平时自己是舍不得喝的。乡亲们有个很奇怪的观念:自己地里种出来的东西,再贵也是贱,自用、送人,无比大方;买来的东西,再便宜也是贵,存着、放着,仅限节日和客人享用。茉莉花茶中的茉莉花和绿茶,本乡一律无产,所以珍贵。

爷爷家有好多茉莉花茶和白糖,不是老爷子开了窍舍得买这些柴米油盐之外的东西,而是他的三个儿子在城里上班,每年夏季发的防暑降温都是二斤茉莉花茶三斤白糖。儿子孝顺老子,东西到手立马捎回村中,让爷爷去显摆。

爷爷的显摆方式很传统——送人。他拎着牛皮纸包着的茉莉花茶和白糖回家,先倒出来,然后把硕大的牛皮纸仔细裁剪成小张,最后把茶叶和白糖平均分份,用纸包好,纸绳捆扎结实,村子里亲近的亲戚朋友,谁来家串门,走时候拎上两包,爷爷讲话,也给他们防防暑降降温。

爷爷年轻时做过活计,当过货郎,建国后在水库上的门市部工作过。他有两手绝活:抓东西称斤两误差小,算账不用算盘心算快。什么包东西、捆包之类的更是小道,一系列流程做起来行云流水,比城里百货商场的售货员都利索。

听爷爷说,他年轻时是喝过好茶的。尽管那会儿的张家口已经开始没落,可还是有不少店铺商家维持着对草原的贸易,贸易的重要货物之一便是茶叶。天南地北的茶叶。无论是草原普通人民离不开的砖茶还是富贵人家喝的散茶,只要店铺里有,掌柜的都会让伙计们拿来尝一尝。当然,伙计们喝的是“散碎”,即从包装里掉出来的或者碎了外包装不能售卖的。掌柜的告诉伙计们,人一定要学会喝茶,喝茶能修身养性,培育贵气,万一以后你们能当上掌柜,言行举止不用学就已经刻在了骨子里。

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骨感的。爷爷不仅没当上掌柜,本来的掌柜也终于坚持不下去,黯然退场。爷爷回村后,自是没有了喝茶的条件,茶,成了他炫耀往昔,追忆青春之物。什么话说多了也没人听,幸好他晚年有了一众子孙,我和哥哥姐姐们年纪相差又大,爷爷给这个说完,孩子快烦时下一个接上了茬,在岁月的蹉跎中,爷爷的故事伴着我们长大。

爷爷认为茉莉花茶不算茶,放上白糖更显不伦不类,起码用来招待客人不够格。可惜窘迫的收入让他无力购置其他品类的茶叶,只好随波逐流。为了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爷爷喝茶不泡,煮。

有客人来时,爷爷从柜子底下拿出冬天烫酒的小炭炉,点几块木炭,吹了明火等烟稀,少小半壶水,把茉莉花茶放进去,茶叶和壶晃晃算洗了一遍,水滤出,再加水上炉煮。煮至有响声,放入白糖,彻底开了拿下壶倒茶开喝。

不管是我还是来客,都喜欢看爷爷煮茶。爷爷煮茶动作慢,有时还会点一袋旱烟,边动作边聊天,仿佛时间是他的手下败将,在那一刻无限延长直至凝固,氤氲在茉莉花茶的香气里,融进了甜甜的水中。一杯劣茶,硬生生让爷爷煮出了陈年老酒的淡黄颜色,未入口,先沉醉。

二十多年过去,老家的年轻人争先恐后的进了城,回村能落脚的全是故土难离的老人家。老人们见有人来,二话不说先上杯茶,还是茉莉花,还要放白糖,有意思的是茉莉花茶竟然还是多年前的那种,包装都没变。年过三十的我,喝着家乡水泡的茶,早已尝不出白糖的甜和茶叶的苦涩,也许,是我不敢尝出来,怕记忆的沙子迷了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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