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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754年:秋雨连绵六十余日,饥寒交迫的记忆

09-17

公元754年:秋雨连绵六十余日,饥寒交迫的记忆

你身上有天堂,但你看不见因为你以为它在别处,

你身上有人间,但你也看不见因为你只感到自己在地狱,

所以你身上全是地狱但你以为这就是人间人间就是这样。

我也曾像你一样是地狱人,但后来像移民那样,变成人间人。

再后来变成天堂人但为了一个使命而长驻人间。

偶尔我也回地狱,像回故乡。


黄灿然《天堂、人间、地狱》

撰文丨三书

雨一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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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叹三首·其二》

(唐)杜甫

风伏雨秋纷纷,四海八荒同一云。

去马来牛不复辨,浊泾清渭何当分?

禾头生耳黍穗黑,农夫田妇无消息。

城中斗米换衾裯,相许宁论两相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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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七八月,关中常下霖雨,每年这时候,河里就会涨水。那段日子,村人见面不再问吃了喝了,都互相报告:“大河涨水了!”好多人都去看,我也跟着去看。出村往南,一条小土路端直通向河堤,路上往来之人,三三两两,都是去看大水,个个疾走,神色兴奋又慌张。土路两边是滩地,种着玉米和红芋,瘦弱的玉米杆立在低水里,红芋秧子泡在黄泥中。离河堤还有几十米,乍闻轰轰营营如雷辊之声,像从天外传来,又像从地底传来,愈近愈响,等爬上那道坡,人站在堤上,整个儿惊呆了:大水浩浩荡荡,茫然无际,几乎与天齐平,河中间的夹心滩全都不见了,水声响彻天地。河堤每隔十几米,就有一个防洪的石头坝子,平日但觉石头白净得好看,映着周围碧绿的芦荻,这时才真切感知石头坝子的要紧,不然真会随时溃堤,大水漫到滩地,再漫到我们村里。这样的事以前就发生过。洪水涨到坝身,石头都很大,且用铁丝箍在一起,应该是很牢靠的,虽然这样想,心里仍有些惊惧,同时又觉得大水好壮美。河水洋洋,时见木头、西瓜、野狗的尸体、烂衣服,偶尔还有一把椅子、一片门扉,都随着流波汆浮,疾速漂去。

后来读《庄子》,读到“大浸稽天”,以及“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眼前就会浮现回忆中的那些画面。庄子所说“百川灌河”的河,应是黄河。我家乡的河是渭河,黄河最大的支流,涨水时的情景与这段文字句句相合,如期而至的秋水,亦是沟渠川流灌河,泾流之大,别说两岸之间不辨牛马,就是岸也看不见了。

渭河流过我的家乡之后,继续东行,至于长安,再到潼关,出关后汇入黄河。秋日霖雨,河里涨水,若是连雨不止,则伤稼害民,将有岁饥。唐玄宗天宝十三载(754年),时居长安的杜甫就见证了这样一场灾难,那年秋天,霖雨连下六十多天,庄稼不保,城中庐舍垣墙,颓毁殆尽,粮食匮乏,物价爆涨,民不聊生。他也被困在贫寒的家中,伤己忧民,空怀报国之志,无可奈何作《秋雨叹三首》。

元 倪瓒 (传)《山水秋雨枯树图页》

第一首写雨中百草烂死,唯阶下决明颜色鲜明,翠叶满枝,开花金黄,然而凉风萧萧,眼看也难以自持,而他一介书生,白头堂上,对着决明的馨香,唯有临风洒泪而已。

我们来读第二首。“阑风伏雨秋纷纷,四海八荒同一云”,阑珊之风,沉伏之雨,纷纷不绝,天地昏沉,四海八荒笼罩在阴云之下。陶渊明《停云》诗,亦写阴雨天的寂寥,“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然而,那是春天,园木初荣,且有春醪可抚,只缘阻雨而思亲友之故。杜甫此时情况可要严重得多。

风雨阴云,世界一片混沌,“去马来牛不复辨,浊泾清渭何当分?”杜甫引用《庄子》的典故,不仅在于说河水之大,更有他对世界的迷茫,对天下无道的担忧。

“禾头生耳黍穗黑,农夫田妇无消息。”本是收获的季节,奈何秋雨不绝,田禾生耳,黍穗烂黑,田野一片低迷,不见农夫田妇的身影。“无消息”,可怕的寂静,杜甫实则另有所指。按《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七:“天宝十三载八月,上忧雨伤稼,杨国忠取禾之善者献之,曰‘雨虽多,不害稼也。’上以为然。扶风太守房琯,言所部灾情,国忠使御史推之。是岁,天下无敢言灾者。”读到这里,忍不住要拍案而起,雨多害稼,这难道不是个常识吗?杨的胡话,玄宗竟以为然!不但如此,如实呈报灾情的太守房琯,反而遭到惩罚。颠倒啊,然而,这样的颠倒,历史上比比皆是。

再看长安百姓的生活实况:“城中斗米换衾裯,相许宁论两相值?”据《唐书·玄宗纪》的记载,是年秋天霖雨不止,物价暴贵,人多乏食,玄宗终于承认了现实,令出太仓米一百万石,开十场,贱糶以济贫民。杜甫也在领救济粮的难民队伍中。赈济灾民的“贱糶”之令,并未真正落实,贪吏舞弊,奸商居奇,百姓无奈之下,只好拿衾裯去换斗米,只要能讨口饭吃不致饿死,全都顾不得计较价值是否对等了。

北宋 郭熙 (传)《烟雨江帆图》

雨什么时候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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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叹三首·其三》

(唐)杜甫

长安布衣谁比数?反锁衡门守环堵。

老夫不出长蓬蒿,稚子无忧走风雨。

雨声飕飕催早寒,胡雁翅湿高飞难。

秋来未曾见白日,泥污厚土何时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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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连下不止,杜甫干脆把衡门从里面关了,反正也没有人来,谁会关心他的死活呢。“谁比数”,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说得更凄惨,“刑馀之人,无所比数”,自谓已算不得世上的人了,只为完成父亲未竟的事业而勉强视息人间。杜甫说他在长安不过是个布衣,算不上任何人物。他干脆把自己反锁在家里,所谓家里,亦荒凉之极,四堵土墙而已。

杜甫在苦难中,常常留意小孩子的举止。他在环堵之室苦闷,看着院子里因少人行而长出蓬蒿,小孩子却无忧无虑地在玩水。“老夫不出长蓬蒿,稚子无忧走风雨”,这两句真叫人伤心又欣慰。回想我小时候,秋天下霖雨,父母担忧地里的庄稼,发愁做饭没柴烧,雨大时还怕土墙会塌,我那时也知道父母发愁,但依然在院子里快乐地蹚水、漂纸船,和小伙伴去河滩发低水的野草地玩。童年的幸福就在于被免除了担忧,有时也在于无知吧。

如今,霖雨在城市,顶多影响人的心情,在农村虽然不至再有迫切的衣食之忧,但依然令人担心,农业靠天吃饭,这是不会变的。对于古代人,霖雨影响的首先是生存,粮食总是不够,房屋多不牢固,且常有屋漏,对此杜甫深感苦楚,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一诗中,他写道:“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躺在又湿又冷的床上,这样的夜晚该有多难熬,恐非今人所能想象。在那首诗里,孩子也不堪忍受,嫌被子太冷太硬,胡乱踢被子发脾气,令慈父杜甫心疼:“娇儿恶卧踏里裂”。

一场秋雨一场寒。“雨声飕飕催早寒,胡雁翅湿高飞难。秋来未曾见白日,泥污厚土何时干?”天地无情,以万物为刍狗。雨什么时候才停?杜甫仰问苍天。我们可以替苍天作答:时候到了,自然会停。

泥污是从前农村下雨时很难忍受的,有雨鞋要好些,大多数人都没有雨鞋,下雨就哪儿也不能去,房檐下的台阶也水浸得泥湿。特别因为这一点,那时我们都很羡慕用砖铺地的人家,描述谁家如何财东,就说“前后不沾泥”。后来几乎家家盖了楼房,房间地面铺瓷砖,院子、台阶一概用水泥打了,门口甚至养猪的后院,也都打成水泥地,下雨再也不怕泥了。

寒冷和饥饿是杜甫一生中最深刻的体验,也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人普遍的体验。前不久在电话中,母亲提起一件小事,说她念高中的时候,有一次回家看望她独居的爹,她爹从瓦瓮里端出一碗白面粉,是攒了好几个月才攒出来的,给她烙了一张饼。母亲舍不得吃,留着带去给她的养母也是姑母,她的养母也舍不得吃,又拿到集上给卖瓜的小伙吃,那小伙两年后成了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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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书

编辑/张进 安也

校对/柳宝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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